專題文章

「母親的抉擇」最近請來《香港製造》的導演陳果，拍攝其新一系列宣傳短片及硬照。短片分為「爭執篇」、「說服篇」及「關係篇」，分別描寫情侶爭吵、少女被說服接吻，及情侶發生性行為的場面；而硬照的主題則分別是「說服你去發生性關係的，可能就是你自己」、「令你懷孕的，可能就是你自己」及「為你帶來創傷的，可能就是你自己」。短片及硬照均強調少女要從自己出發，緊記性行為帶來的傷害，拒絕婚前性行為。

社會人士及媒介對廣告一致好評，認為導演以創新的意念，為時下青少年開放的性態度帶來當頭棒喝的作用。但「母親的抉擇」請來本地金像導演、動用大量資源，究竟想表達甚麼訊息呢？假若廣告的目的是希望強化青少年的道德觀念，導演實在是表達得非常成功；但假若廣告屬一項性教育或教導青少年如何避免意外懷孕的宣傳活動，討論層面則十分狹窄；假若廣告希望提昇少女在性關係上的自主性，更帶來了反效果！

男攻女守的性愛迷思

六十年代的粵語片多描述反叛的飛女被壞人下迷藥，酒後被迷姦，或者玉女與男朋友珠胎暗結，雙方前途盡毀。這些故事往往告誡女孩子要小心看守自己。時至今天，關心女兒的父母也總少不免提醒一句：「你同男仔拍拖，唔好蝕低俾人，否則自己要負責！」廣告所要說的，不正正就是這句說話嗎？女性須成為自己的守護者，否則便會「蝕」了。這種舊酒載在新瓶內，還居然挪用了女性主義的觀點：女性有權為自己的生命做選擇──她們有權say no，她們有權生下意外懷孕的孩子。

但是，在有權say no的同時，女性有權say yes嗎？在say yes的時候，她們是不是還有權學習怎樣尋求平等互重的性關係，包括進行安全性行為，以至進行何種方式的性活動呢？她們又是否有權去決定自己的命運，決定不生下意外懷孕的孩子呢？

當然，學習如何按照自己的意願去say no或者say yes都是重要的。可是在很多情況下，社會只一味強調女性要say no，只會抹煞女性對say yes作出思考及行動的可能性。事實上，不少面對著懷孕恐懼的少女們並非不知道要避孕、不懂如何避孕，又或者連幾塊錢的安全套也買不起。而是女性首先要承認自己有性活動，然後好好學習及使用安全套，甚至要求伴侶戴上安全套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惶論讓女性有空間去了解自己的身體和感受，進而表達自己的要與不要。性關係中所涉及的權力關係，包括兩性之間的議價過程（negotiating process），以至對性資訊的掌握與運用，都是女性能否獲得身體自主的具體表現。要求女性化身成自己的守護者，表面上是強調女性自主，但實際上卻否定了女性的自主，進一步強化女性在性關係中的弱勢位置。

「未婚懷孕」問題神化婚姻關係

廣告也表達了一種社會很普遍的看法，正如「母親的抉擇」一名發言人所言：「世上沒有百分百安全的避孕方法，想避免未婚懷孕，最佳的方法是結婚後才有性行為。」將意外懷孕的問題約化成未婚女性的行為操守和道德觀念問題，令已婚女性所面對的意外懷孕問題難以提上社會議程。事實上，意外懷孕的可能性，是不少處於異性性關係中的女性所面對的共同問題，當中包括未婚女性、已婚女性，及處於其他形式的伴侶關係中的女性。

婚後才有性行為，也不見得能解決意外懷孕的問題。既然沒有百分百安全的避孕方法，婚姻充其量只能減去未婚懷孕及婚前性行為所帶來的社會壓力而已。家計會的全港性調查就發現，早於一九九二年，便有百分之二十二的已婚女性曾試過意外懷孕，可見婚姻關係只是掩飾了意外懷孕的問題。此外，已婚女性感染愛滋病的數字愈來愈多，更反映出婚姻或穩定的伴侶關係並非預防性病的靈丹妙藥。

當人們在宣揚未婚性關係只會帶傷害時，其實同時也在說著鏡子另一面的故事──性必然與婚姻關係一起存在，而婚姻中的性關係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從真實的故事中，我們發現不少已婚女性擯除了自身的感受，習以為常地滿足丈夫的性需要和性活動方式，在性關係上未有得到尊重。「婚內性關係才算美好」這種觀念大抵是個神話。女性唯有掌握自己的身體，才能擺脫性關係上的弱勢位置。

恐嚇、禁慾的雙重壓迫

香港的性教育自八十年代開始，已推行了十多年，然而，至今仍然停留在：「性教育＝生理知識＋禁慾意識＋避孕常識」這樣的層面上，「母親的抉擇」這一系列廣告，也就是延續了這種性教育。昏暗的燈光、公寓般的佈景、凝重的氣氛、慌張的少女容貌，片末時螢幕突然變黑，以沉重的字眼訓斥少女們：「不要將藉口當做理由。」為的是要表達性關係是一回恐怖的事情，為的是突出性行為的「惡果」。這種「性→懷孕→受傷」的邏輯，正好說明了這種性教育內容的貧乏。性關係的經驗可以是多樣的，在受傷不受傷以外，還可有更多的經驗──親密的關係、身體的感覺、對性的慾望，以至是歡愉的經驗等，都是一些很好的題材。除了插入射精、令人懷孕，性關係的視點還可以更廣闊──在（性）交往中的學會互相尊重，正視當中的兩性權力關係，都是構成美好性經驗的重要部分。可惜，現時的性教育以避免青少年發生性行為為主要目的，並無正面探索青少年的情慾空間。

最令人感覺諷刺的是，這個告誡少女不要發生性行為的電視廣告，居然被安排在深夜的成人時段播出，原因是該片的表達手法太「大膽」了。成人時段的設立，原意是有關機構恐怕心智未成熟的青少年「學習」成人影像的內容。一個宣揚青少年禁慾意識的廣告，居然因為提及到青少年的性慾望的緣故，自食其果地被安排到成人時段播出，被區別為應遠離青少年！從中不但可見社會對青少年情慾的慌惶，已到了神經質的地步，這正正也是香港性教育發展停滯不前的死結。

每日穿插街上地底、隧道、商場和地鐵的燈箱，都有硬照告知妳要為自己的行為負上責任；巴士road show、電視廣告，也有短片恐嚇著發生性關係會令妳遇上傷害。這並不見得會為女性的情慾福祉帶來半點好處。有這樣充裕的廣告資源，原本可以好好利用帶出正面積極的情慾訊息，可惜廣告所帶出的意念，只是一味「靠嚇」，根本沒有鼓勵人們正視和發掘自身的性與情慾。

（原刊於明報世紀版，2002年5月20日）

註：「友好分享」文章內容純屬發言者的意見，並不代表本會立場。

作者簡介：李偉儀，香港中文大學性別研究課程博士生。曾任大學社會政策研究統籌主任，新婦女協進會主席，《女流》雜誌編輯，中大女研社成員，愛滋病社群策劃委員，牛棚書院「歡樂性教育」課程導師。從事寫作包括太陽報「歡樂性信箱」、成報「情色都市」及「心情信箋」、新婚通信「親密滿屋」、明報「還咪於民」等。社會政策及文化評論見於各大傳媒及非主流媒介，現於七一電台www.radio71.hk《今晚潮濕》開咪。個人網站：www.sexuality.hk。

袁小敏，新婦女協進會成員，是婦女運動的「運動員」，長期探索性別、性、平等之間的關係，拒絕被道德主義凌駕，絕對相信具性別觀點的性解放有助人人生活得更美好。